為筆名致歉
吳晟
和我同輩的寫作者,大概都使用過筆名發表作品,甚至取過許多筆名;有的筆名使用次數不多,少為人知,有的筆名使用一輩子,揚名於世,掩蓋過本名,也有乾脆以筆名取代本名,登記為身份證上的名字,如吾友王拓、林濁水、林雙不。
每個筆名無論哪種命運,命名由來,總有某些酸甜苦辣的「心情故事」。寫作者為自己取筆名時,對於不同語彙、字詞的選擇,或意有所指的象徵意涵,多少可以尋找到當時的思維背景與社會價值取向,若說不同筆名,承載個人或時代的歷史影子,的確有跡可尋。
我從初中二年級正式接觸文學,廣泛閱讀文學書籍,開始學習創作,並嘗試投稿,時值五0年代末、六0年代初,就像影藝界流行藝名,投稿者另取筆名蔚為時尚,我也不例外。
除了不自覺跟隨時代風氣,我探究自己的年少心理,既希望大家發現我的文學才華,卻又有些「假仙」,不好意思直接以本名露面,顯然也是很大因素。另外還隱含複雜的文化教養,深受當時風雅的「文藝氣息」所「薰陶」,潛意識中覺得自己的名字太土、太俗氣,上不了台面。
我們那個年代的台灣子弟,大部份女生名字,不外乎阿珠、阿蘭、阿美、阿花……,回顧我們的成長過程中,看過多少電影、電視劇中這些「鄉土人物」的名字,通稱「菜市仔名」,幾乎被形塑為三八、粗俗,乃至下等的同義詞。
中學時代學習寫詩,必然會寫情詩,有件事我印象至深。有位同寢室的同學寫了一首情詩,大家圍著起鬨, 好美好浪漫呀!我也湊過去拿來看,記得其中幾句:
噢!蘇珊娜
昨夜我又夢見你
我的蘇珊娜
整首詩詩意經營得還不錯,可是我忽然想到,這位同學正在追求的女生明明叫做阿花,為什麼要改為蘇珊娜,我向原作者提出疑問,並建議他應該寫:
噢!阿花
昨夜我又夢見你
我的阿花
他略帶不屑的笑著說:你有夠慫咧!蘇珊娜才有詩意呀!
「平平」是女生名字,為什麼蘇珊娜才有詩意,阿花就「很慫」呢。
等我們這一代、以及更年輕世代當了家長,為女兒命名:芷若啦!涵蓁啦!筱雲啦!有「氣質」多了,很少再聽見阿珠、阿花這些「鄉土」名字了。
至於男生的名字,「俗氣化」沒有那麼嚴重,不過,我的本名吳勝雄,同輩中叫做什麼雄的一大堆,隨便喊一喊就有一大卡車,總覺得太通俗、太普遍了,不夠「文藝」。
隨著不同「心境」,我更換過多種筆名,如可憐兮兮的「冬苗」;如配合本名、意氣昂揚的「吳昇敻 」……都不夠滿意。直到使用了「吳晟」,總算定了下來。至於什麼時候、發表哪一首詩開始使用,沒有確切記憶,大概是在高中一年級發表於「野風」雜誌的詩作吧。
當初取名吳晟,是在二大原則下取得,沒有什麼傳奇故事。其一是堅持本家姓氏;其二是盡量保留本名的音,以示敬愛祖先和父親。循著這原則去查字典,查到「晟」字,讀音為ㄕㄥヽ(形容詞,明亮之意),音和我的本名相符,無論是前途光明,還是心胸光明磊落坦蕩蕩,也很符合自我期許的心意。
筆名固定下來,我既然自稱吳晟(ㄕㄥヽ),多數同輩文友便以此相稱,我也逐漸習慣了這個音。
當年我查字典取名的時候,其實知道這個字還有另一個語音ㄔㄥ′ ,不過,為了順應個人的本意,而且多本字典只注音ㄕㄥヽ,我更有堅定理由刻意忽視,一廂情願只認定吳(ㄕㄥヽ)。
怎樣也料想不到,這個筆名竟然帶給那麼多國文老師教學上的困擾,徒然浪費不少寶貴時間,去討論該念做ㄕㄥヽ還是ㄔㄥ′。
起因於我的詩作「負荷」從1980年選入教育部編定的國中國文課本,到1997年轉換一篇散文「不驚田水冷霜霜」,2002年開放民間版本後,仍蒙多家出版社編輯青睞,繼續選入「負荷」等多篇詩作及文章,就是說二、三十年來,國中國文老師和少年學子,都「不得不」面對這個筆名「正確」唸法的困擾。
我一直偏居鄉間,假日大都忙於農事,又是擔任自然科教師,少有機會參加外界活動或和國文老師接觸,偶爾遇到有人問起我的筆名該怎麼唸,總是隨口「敷衍」幾句,都可以啊,並不太在意。直到這幾年,我從教職退休,有較多空閒,或許和現代(台灣)文學課文越來越多,考題所佔比例不斷增加,也有很大關連,許多中學國文教師研習會邀我去演講,和國文老師面對面互動較頻繁,才「警覺」到事態有多嚴重。
幾乎每場演講,我都必需花費十多分鐘時間「說明」我的筆名。
原來民間版國文讀本,有的注音ㄕㄥヽ,有的注音ㄔㄥ′ ;聽說教育部曾廢除語音、讀音,訂定統一標準音,晟的標準音是ㄔㄥ′ 。
我開始留意到,凡是以晟為名,無論是人名、或常看到的店名、工廠招牌,都唸ㄔㄥ′ 。問老闆,台語音也唸ㄔㄥ′。
即使就「有邊讀邊」的造字「通則」,還是讀ㄔㄥ′ 較合適。
該怎麼唸呢?理性上,我知道應該順應普遍性,唸做ㄔㄥ′ ;感性上要我放棄取這個筆名的原意,確實很抗拒,難以「欣然接受」。有時也頗為懊悔,想乾脆回復本名或另取筆名,但又捨不得相伴了半世紀的「聲名」。
講來講去,我還是很猶疑,唸做ㄕㄥヽ或ㄔㄥ′ 好呢?
我想,只好「隨人」去決定吧,而我已步入老年,容許我維持「本音」吧,沒有必要再更改。至於造成的困擾,我只能向曾經費心思去「研究」這個筆名該怎麼唸的讀者致歉,尤其是「廣大」的國文老師和學子,更要表達我的衷心歉意。
其實,我也是這個筆名的「受害者」。
我的作品選入國文課本長達二、三十年,並多次作為考試題目,按照常理,1980年以後就讀國中的青少年,理所當然應該都「知道」這個名字。事實上,卻大大不然。
只要隨興做「問卷調查」,就知道實際情況,表示沒有印象的佔絕大多數,和「想像」中落差實在太大。我從來不敢自我膨脹。
是什麼原因呢?我多方探究,想來想去,問題應該不是出在教學方式,全要怪我的筆名太麻煩,太難記,乾脆隨便帶過。
所幸只要提到「甜蜜的負荷」,幾乎都會展露愉悅的笑容:「是歐,記得啊!」
雖然「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!」然而到了我們這種年歲,深深體會俗事功名、過眼雲煙, 名不名早就淡然以對。真正「計較」的是,有沒有寫出什麼好作品。詩人一輩子孜孜矻矻創作的心血,只要能留下三、二首詩篇、三、二行詩句,打動人心、廣為流傳,引起世人普遍共鳴,也就不枉此生。至於名不名,真的無需在意。